我是宿荛,今年33岁,我的妈妈是一名聋人,今年 58 岁。
我想讲讲我和妈妈的故事。我是她和这个世界连接的耳朵和嘴巴,我是注视着她和她的听障姐妹的旁观者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作为聋人女性要面临些什么?我怕这些故事我不写,以后也再没有人替她说。
一名聋人女性的婚育
大家可能很难想象一个聋人女性在婚育上的困难。
妈妈一共被迫流产了两次,一次是在生我之前,因为不知道要办理准生证,她被工厂的人带去医院直接做了刮宫。她听不见,医生叫号的时候就拽着她的衣领到床上。做完手术后,她连一个疼字都表达不出来,只能躺在床上发出单一的音调。生我不到一年后,妈妈又怀孕了,不得不进行了第二次流产。
在当时妈妈工作的福利工厂里,有不少类似经历的聋哑女工。她们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,缺乏基本的避孕知识,科普宣传也从来没有触及到她们,很多人有了孩子再怀孕就要去做流产,不然就会丢工作。
她们不知道该怪谁,因为好像谁也没有错。无可避免地,她们就成了一群被漏掉的人。
我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北方男人,他是健听人,因为家里介绍和妈妈认识。
在他的认知里,生男孩是头等大事。生下我后他很不开心,一开始想把我送到农村,然后再生男孩。妈妈坚决不同意,甚至怕他深夜偷偷把我抱走,几夜几夜不敢睡觉。她怕自己没办法保护我,只能把我送到外婆家,一直到我要读幼儿园了再把我接回身边。她说那次去接我的时候,我已经不太认识她了,她用不标准的发音喊着我的小名,可我只会怯生生地躲到外婆怀里。从那一刻起,她决定再也不要和我分开了。
她说我两三岁的时候就会手语,是她最好的联络员,翻译家。她带我去菜场,我帮她问价,有熟悉的老板会直接比一个数字,妈妈就会摆摆手重新比划一个价格,老板一般都要摇头,我就一口一个叔叔阿姨逗他们笑,最后都能砍价成功。
她独自带我去医院看病,开药的时候她每次都给医生写不能打链霉素和庆大霉素,然后还要我大声告诉医生。因为她就是三岁时候肺炎很严重,在小县城医院输了这两种药就失聪了。虽然很多医生给我说现在已经没有这两种药了,她依然不放心,每次就医都要说。
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和妈妈就是全世界,我们有加密沟通的语言,有其他人不懂的超能力,在这个吵吵嚷嚷的世界里,永远有我和妈妈安静的小家庭。
自己开家长会
害怕别人发现妈妈是听障
这一切在我青春期的时候改变了。父亲的缺位+特殊的妈妈,我的青春期变得沉默而自卑。
我最害怕的是期末的家长会。父亲从来不愿意出现,妈妈又听不到老师在说什么,所以每次只能是我自己坐在一群大人的中间。我很难熬过那样的注视:
「为什么每次开家长会我都和一群家长坐在教室里?」
「为什么老师总是把我喊到办公室告诉我办理课本费减免的方法?」
「为什么同学们都有钱买杂志、手办、正版专辑,我却每天都只能在妈妈的厂里看书?」
我的自尊心突然变得很薄很薄,想要变得和其他人一样的心情把我折磨得够呛。
我开始拒绝在公开场合打手语,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妈妈是个听障人。那段时间,妈妈应该也知道我的逆反。面对拒绝打手语的我,她只能盯着我的嘴唇,依靠唇语辨别我说的话。
我问过很多次妈妈为什么,为什么我不能和其他小孩一样。她总是劝我不要想得太多,说我们得认命。
后来我才知道,每次她都会去找父亲,求他参加我的家长会,也会与父亲大吵一架,然后关起门来偷偷哭。
高三有一次考试我考的很差,哭着问妈妈,要是只能上三本怎么办。我妈那时候已经失去了工厂的稳定工作,只能靠打零工赚钱,但她还是说,没关系,就算是三本妈妈也会供你读书。
每次学不下去的时候,我总会想起妈妈这句话,大哭,然后擦干眼泪做题,大哭,再擦干眼泪做题。感谢国家的低保、学杂费减免政策,减轻了不少妈妈的负担。我顺利考上大学,考上编制,有了稳定的工作。母女相依最艰难的一段时间总算是熬了过来。
手语是我和妈妈的加密通话
再后来,日子变得和煦了起来。
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,有些话只想和特定的人讲,希望和他开一个加密通话。
对我来说,这个加密通话就是手语。
我开始喜欢上在公共场合和妈妈打手语,要是有人盯着我们看,那我就更加飞快的比划,有一种想告诉全世界我会手语的自豪感。
打着手语,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吐槽一件衣服的价格太贵,觉得不喜欢就直接开溜;也可以当着父亲的面吐槽,表达我们心中的不满,反正他也看不懂;在挤满了人的大街上,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倾吐心中的秘密,根本不用担心被人知道。
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。就好像是世界上只此母女二人,一切吵闹都与我们无关。当然啦,手语也有些不好的,要是我和妈妈吵架了,她就把眼睛闭上,或者扭开头,我只能干着急,一点办法都没有!
靠着手语,我也进入了听障人的世界。妈妈的朋友们都很好,虽然经历了这么多的苦,但大家还是乐观向上,热爱生活。你可能想不到,她们虽然听不到音乐,但也很喜欢跳舞;通过佩戴助听设备,符合条件的听障人士也可以考到驾照,四处开车旅游;还有人通过自己的努力通过了司法考试成为了一名律师。我由衷地佩服他们,拥有那种无声胜有声的勇气。
有人说,因为神不能无处不在,所以创造了妈妈。我深以为然。
我的超人妈妈会给我唱《世上只有妈妈好》,虽然完全没有音调,但这可是她凭想象哼出来的专属版。小时候冬天不想起床的时候,妈妈会在我耳边拉长音调唱「世~上~只~有~妈~妈~好」,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,慢慢哄我起床,我每次都是笑着醒过来,给她说不是这样唱,她让我教她,我就会坐起来认真唱一遍,这样我就彻底醒来啦。超人妈妈会做很多种野生菌,超级美味而且从没有吃中毒,这技能我到现在也学不会;超人妈妈能把我衣服的拉链、裤子的破铜、家里的窗帘都缝补好,是一名优秀的缝纫家。
随着我的长大,妈妈也慢慢成为了我的学生。其实,听障并不意味着不会说话,只是因为从小耳聋,无法听到说话的声音,以致于错失了学说话的机会。只要接受良好的语言训练,听障人也是可以开口说话的。现在,学生妈妈会和我学习很多词语的发音。很多个晚上,我们对着词语一个个朗读,妈妈盯着我的口型模仿,我们一点点地进步。
也许这就是母亲和孩子的关系,在幼年时期,她是我的妈妈,在青春期,我叛逆地想要走远,在成年后,妈妈又成为了我的孩子。
这篇文章是我和妈妈真实的日常,也是对过去生活的总结。如果可以,我想穿越回去抱抱小时候的自己:
「你顺利地长大了哦,变得有能力保护妈妈了,别再哭了,加油!」
和妈妈走过的日子不容易,但好在,我们都还在彼此身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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